雨滴前奏曲
FANFICTION OF THE MAIN STORYLINE
Summary
如果Alex死于那一场实验。
Warning
- 本篇写成较早,一些原始设定与目前有出入,如意识怪由人类潜意识提取而来、尸体无须投入井中等,以本文内部解释为准。
- 角色死亡
- 沼泽人设定
- 人体实验
- 轻微血腥
- 毒品使用
- 精神疾病暗示
- 可能会引起不适的结局
1.
我在夜晚当中醒来,身体的瘫软程度告诉我距离我入睡已经过了八个小时以上。入睡时短暂平息下去的头痛立刻重新开始了,我左边太阳穴的上方鼓起了一条血管,此时像个肿包一样胀痛着。我的身体没有力气,但是头脑过分清醒。我闭着眼睛抵御了几秒令人不适的疼痛,才意识到视网膜上不是闪着噪点的全黑。
我缓缓睁开眼睛,看到书桌上台灯亮着。我一直以来都不理解为什么白色塑料灯罩下安着一只黄光灯泡,对于阅读来说太过昏暗,对于夜灯来说又太过明亮。Alex就在这样强度尴尬的光线中间,坐在那把廉价扶手椅上,我只能看到他的侧面。他的侧脸显得很年轻,下巴剃得过分光洁,柔软的卷发没有被扎起,呈自然的波浪状,一直下垂至肩胛骨。我意识到,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,那一年他才32岁,是他一生中头发最长的时候。他只穿了白衬衫和西裤,扣子规规矩矩地扣到了最上面一颗,没有穿鞋袜。他裸露的脚踝交叠在一起,对着我露出了圆润的脚心和脚趾。
我感到嗓子很干。头疼愈演愈烈,我再次闭上了眼睛。头疼只是实验的后遗症之一,这种程度的疼痛连实验时遭受的零头都算不上,但是它令我恼火。
等到一阵阵的晕眩过去,我睁开眼睛。Alex还在那里。没有经过矫正的远视让他的身影在我眼中清晰到突兀,像是错误对焦拍出的照片。他脸颊上的绒毛被光线照射成了浅金色,鼻翼则是半透明的暗红。他低垂着眼帘,天生下垂的眼角总让他在平静时也显得忧郁。他在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的拇指,虎口上有一粒小痣。过于还原的细节让我心跳的速度变缓了,尽管我自己都无法在看到之前描述出他的这些特征。那一瞬间我以为是他本人在那里。
我翻了个身朝向墙,蜷缩在床的里侧,然后听到裸露的脚掌与地面相贴的声音。他在朝我走来。我把指甲掐进手心,除了另一份疼痛之外一无所获。
“你明明已经醒了。”他对我说,熟悉的声音让我蜷缩得更紧了一些。我捂住了耳朵。
他再次开口,语气里带上了谴责的意味:“你睡得太久了,总该醒醒了吧?”
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,我本想恳求他不要靠近,但是我的喉咙里滚出了一串没有意义的声音。他叹了一口气,在我身后躺下了。我听到床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,床垫承受了重量似的陷下去一点。他离我近得过分,我的后背上能感觉到人的体温。他从来没有和我如此接近过。在研究所的时候,他并不喜欢我。他对我说话总是淡淡的,大部分时候会绕开我。而现在我甚至觉得他想要拥抱我。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,只是在静静呼吸着,吐出的温热气体轻轻地打在我的背上。
我突然荒谬地想要对他发问。“你是怎么进来的?”
“我不知道,”他说,“我就一直在这里……我好像忘了一些事。”
“你为什么在这里?”
他低声笑了,尽管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。“这是什么问题?我不知道。也许是为了给你送一块草莓蛋糕?”
我的头疼得像是要炸裂开,里头仿佛有人在用锤子重击我的每一个神经元。我感到窒息,我大口地喘息而吸不到一口有效的氧气。我想把自己缩得更小,但是床一共就这么大,我已经把自己挤到内侧的边缘了。一只温热的手越过我,搭在我的额头上。这时我才发现我的额头是冰冷的,我出了很多冷汗。那只手带着真实到可怕的温度和压力,在我的额头上停留了几秒,然后收了回去。触感仍停留在我的皮肤上。
“你生病了吗?”他轻轻地说,“这样不行,我得给你找点药。”
“不,我没有。”
“你摸上去很凉。你看,你永远也学不会照顾你自己。”
我闭着眼睛转过身去,像盲人一样摸索到他的手。他没有把手收回去。我摸到他修剪光滑的半圆形指甲、指尖的老茧、指节处的褶皱、指根处柔软的肉丘。我第一次发现——如果真的能称之为“发现”的话——他的手掌比我宽阔,手指也比我长。我漫无目的地按着他的手心,直到他咯咯笑了起来,把手从我手中抽走。“天啊,Sophus,别这么摸我,也太痒了。”
我抱住了他,比起说是抱,更像是把全身的体重全部侧压在了他的身上。他双手抵在我的肩上,毫无力度地推了推我,我没有松开,他也没有继续反抗。他的头顶在我下巴的正下方,从顺滑的长发中岔出的毛茸茸的发丝让我的下巴有些发痒。他的身上有一种浅淡的暖香,应该是几个小时之前喷过香水的残留,但是闻上去更像是皮肤天然散发出的体香。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用鸢尾根的香水,而我嘲笑过这个精致到和研究所格格不入的习惯。我一点点滑下去,靠在他的怀里,手臂以混乱的姿势高高举起,环绕在他的脖颈上。他用手理了理我脑后的头发。
“你怎么了?我真的得给你找药了。”
“我没有生病。”我闷闷地说。
“你看上去像只可怜的流浪猫。你的汗把我身上弄湿了,我得去洗个澡。”
我松开他,他起身下床。他走到衣柜旁边打开,从我的衣服中翻找出了一条睡袍。他背对着我脱掉了所有衣服,把衬衫和西裤挂在了靠背椅上。他左手的肘弯处有一个小小的针眼,青色的静脉微微鼓起,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扎眼。我定定地看着那个位置,感到眼前发黑,我几乎要晕厥过去。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,不自在地收了收手臂,耳朵上泛起了薄红。
“这么看着我干嘛?”
“你去洗。”
他斜睨了我一眼,走进狭窄的浴室,咔哒一声关上了门。几秒之后,从里面传来了水声。我以几乎要将脊椎对折的力度弓起了腰,我抱住了自己的头,压抑着声音发出了呻吟。我杀了他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,在他的恳求下,我将注定失败的药剂亲手打进了他的血管。他抽搐了至少有二十分钟,才在我怀里死去。他大睁着无神的眼睛,手臂下垂在我身侧,身体逐渐变得僵硬。我手上属于他的血凝固成了暗红色的硬物,像是伤口上结出的血痂。我为他擦去嘴角残余的粉红色的血沫,但是只是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更长的淡红痕迹。他在三年前就死去了,我把他放在另一口冰棺里,和他爱的人并排放在一起。他们的冰棺现在还在研究所的地下室里,我确信那个房间永远不会被我以外的人找到。
我时常梦到他,也时常在实验之后产生幻觉。但是这次是不同的。他太真实了,真实到每一个长相的细节、每一个动作、每一句话的声音都和我记忆里的人完全一致,他比现实本身更加清晰。
我回忆起我下午接受的实验,我被注射Eidos之后,没有得到任何产物。这本身不算反常,并不是每一次从水井里都能打捞出一桶水。唯一的解释是实验意外地成功了,他——我在犹豫要不要用“它”——是我意识的造物。他没有出现在意识产物析出的隔离室里,而是趁着我陷入疲惫的睡梦,如幽灵般来到我的身边。
说是成功是很勉强的,他不是我在实验计划中想要得到的结果,他本质上和失败析出的意识怪并没有什么不同。但是我确认了他拥有实体,他看上去像个正常的人类,是我大脑中最深刻的记忆和意识的拓印。我从来不知道Eidos能做到这个地步,我本以为它只能抽取出过于抽象的意识活动,制造出混杂的怪物,或者抽取出集中注意力的想象,制造出结构简单的物体。我对它一无所知,尽管我是它最主要的创造者。
我起床,走到书桌旁,就着台灯的恼人光线点亮了电脑屏幕。浴室的水声还在哗哗作响,我感到全身每一个部分、包括大脑,都像陷在棉花里一样疲软而迷幻,好像一场走不出的梦境。我甩了甩头,从云端调出之前实验的数据,一项一项地进行比对。我发现每一项都在标准值范围内,不管是参数还是结果,都和往常没有偏差。
水声停了,一会儿之后,吹风机的声音响起。我关掉电脑,仰头靠在扶手椅上。Alex套上睡袍,走过来坐在扶手上,没有完全擦干的脚掌在身后留下一串水渍。我抬头看向他,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两块浅色的琥珀。这个年纪的他还没有黑眼圈和眼角的皱纹,看上去与现在的我年龄相仿,甚至比我更加年轻。
他把长发拢到肩的一侧,发尾还有些湿,水珠甩在我的领口,洇湿了一小块布料。他带着笑意看着我,放松地在空中晃着腿,椅子被他晃得一摇一摇。我出乎意料的平静,我没有感到悲伤,也没有感到恐惧。我伸手将他的肩往下压,他顺从地俯下身来,我们交换了第一个吻。他的嘴唇是湿润的,还带着浴室里温热的水汽。他恶作剧一般舔了舔我的嘴唇,我在他的舌尖下发抖。
“Alex,”我喘着气松开了他,“你困不困?”
“我不困。你呢?看在你像只病猫的份上,我大发慈悲地放你再睡一会儿吧。”
我疲惫地笑了。我们重新回到床上,我靠在他的胸口,我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心跳声。我不知道意识怪也拥有心脏。我悄悄地挪开了一点,让我的眼泪掉在床单上,而不是他的胸口处。他松松地拢着我,用右手拍着我的背,像是催眠一个婴儿。
过去了很久,也许是半个小时,也许是一个小时,我睡着了。
2.
我从杂乱的梦境中挣脱出来,好像濒临溺水的人终于将头露出水面。这一次,天已经大亮了。Alex在我旁边躺着,没有因为白天的到来而消失。他背对着我,努力保持着均匀的呼吸,但是我知道他十分清醒。
半夜里绵软、麻木的情绪消退了,我被丢在明晃晃的日光下,开始恶心自己。那不是他,也不仅仅是我记忆中的他,而是我希望他成为的他。他是一面活着的镜子,完完整整地映照出我内心所有不堪的、不可告人的希冀,把我隐匿起来的部分无情地坦露出来。在此之前,我甚至能瞒过自己。我害怕思考我真正渴求的东西。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我在持续不断地用大脑活动去玷污一个已经死去的人,一个无辜地死在我手上的人。我对他产生了怒意,因为他是我自己,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。
也许是我发出了一些动静,他很快转过身来。我猜得没错,他没有睡着,也许一分钟也没有入睡。
“你醒着。”我努力缓和着情绪,听上去还是不免冷漠。
“不知道为什么,我真的不困。你好凶,是起床气吗?”他嘲笑道,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我僵硬的面部表情。
他正穿着我的睡袍,过于宽大的领口间露出了他的脖颈,脆弱得像个易碎的玻璃器皿。那一刻,我不知道我是想掐死他还是想吻他。我躺了几秒,最后什么都没做。我粗暴地推了推他,把他赶出我的被窝,在他的抗议声中下床洗漱。我走到起着厨房作用的角落里,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碗,往碗中倒了一些从食堂偷出来的麦片,灌上牛奶。
我回过头来,对上他等待的眼神。“我这里可没有咖啡。”我没好气地说。
他哼了一声,挖苦道:“果然是这样,毕竟你饮料只喝甜的,喝白开水还要加双份的蜂蜜呢。”
“闭嘴吧,除非你也想来点临期的麦片。”
“不用了,真是谢谢你的好意。等等,你们公司给你吃临期的麦片?就这个待遇?”
我愕然道:“你知道我的公司?”
“阿文尼尔公司的研究员先生,我为什么不知道?你是没睡醒还是把我当傻子?”
我不想多纠缠这一点。我坐下来吃泡软的麦片,他坐在对面看着我吃。这一次我没有提出邀请,就像他不会感到困倦一样,他当然也不会感到饥饿。
我说:“我一会儿要去上班了,你在这里呆着,哪里也不要去。”
“喂,不要这么命令我。”他佯装生气地皱起眉头,“总有点我能做的事吧?我应该也是有工作……”
“哪里都不要去。”我强硬地打断了他,“你可以用我的电脑,也可以看我的书,别把东西弄乱就行。晚上下班之后,我会带你去实验室做检查。”
他点了点头,接受了我的提议,没有问为什么。这不像他。——这个想法刚在我的脑内出现,就险些把我逗笑,颇有些黑色幽默的内核。为什么我会比较他们?比较一个死去的人和一具我的潜意识的傀儡?不管怎么说,这种出乎意料的配合让我的工作轻松了许多。我还不希望他被别的员工发现,然后被塞进某个铁门后的收容单元。
出门时,我毫不客气地把宿舍的门反锁起来。我只是想找个借口暂时摆脱他,和他在一起的时候,我什么都没法思考。离开了他之后,我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,又觉得茫然。我要寻找的是什么对策?是能把他伪装成人类,让他在公司里自由活动的对策?还是按照实验成功的计划,让他物尽其用的对策?还是彻底销毁他的对策?我不知道该如何杀死一只意识怪,没有人知道。它们是怪物,也是永生的神明。
下班之后,我漫无目的地在电子图书馆里检索,不出预料地一无所获。人类对意识的领域了解太少,我们在弄清楚底层逻辑之前,就奇迹般地掌握了应用。我们可以在深不见底的大海上造船通航,但是我们不清楚脚下这片大海的构成,更不用说控制它。
如果去思考理论背后的诠释,只能得到这样的信息:这个世界本就是建立在意识的领域中的,不是所有时候都遵循物理规律。Eidos不过是钻了这个世界的法则漏洞,别的奇点技术也是如此。这个世界是虚构的,我是虚构的,意识怪则是虚构中的虚构。
回到宿舍门口,我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乐声。我打开门,电脑扬声器中传出的钢琴旋律充盈了整个房间,是《雨滴前奏曲》。这是上个文明留给我们的少量残羹冷炙之一,作曲家的名字已经佚失,空留标题。Alex坐在我的电脑前,坐姿随意,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。他向前伸长了手臂,双手的手指在桌面上随着节奏弹跳着,好像桌面上有黑白琴键似的。他的指法杂乱无章,我不相信他真的会弹这首曲子。我站在他的背后,安静地听了一会儿,才想起来我根本没告诉他电脑的开机密码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电脑密码的?”
一问出口,我就感到这个问题十分愚蠢。他当然有理由知道我的一切。我比想象中更快地接受了这一点。
“有什么难的,6626,普朗克常数。你一向不喜欢数学,否则我会试试圆周率和自然常数。顺带一提,你电脑里的文件真是无聊。”
“如果不无聊的话,我也不会随便你看了。为什么不先试试0227?”
“得了吧,你是那种会把别人的生日当密码的人吗?”他撑起身来,回头对我笑道。
从看到他还在房间里的那一刻起,我感到了熨贴与安适。我已经没法像早上一样对他生气了。我坐在桌沿上,握住他的手。他的手总是暖热的,他的体温比我高。他不满地把手抽出来,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背。他将目光转向电脑屏幕,全黑的播放器背景上随着旋律和节奏的变换,涌现出一圈一圈蓝色的波纹。演奏者比别的版本中弹得更慢,录音的质量不高,音色夹杂着噪点和瑕疵。乐曲行进到中间部分,转入忧郁的升C小调。八分音符接连不断地洒落下来,重复着同一个单音,如晦暗的天色与厚重的雨幕。
“这首曲子让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,”他轻声说,指尖依然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面,“有点像梦,又有点像回忆,我也说不清。我的身体不见了……我像雨水一样,落入到某个无名的广阔水域里。那里很冷,很安静。我感到窒息,仰头只能看见漂浮在水面上的细微光亮。我在无边的黑暗中下沉,渐渐自己也成为阴影的一部分。真是奇怪的梦。”
“走吧,”我掐掉了播放器,“我带你去实验室。”
我让他穿上我备用的员工制服,那件均码的黑色西装外套和金色领带。我们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,来到我常用的一间实验室。看到他坐在白色的塑料长椅上时,我的心脏紧缩了。而他浑然不觉。我沉默着用手头的设备,对他进行了简化的检查,包括脑电图和核磁共振。他没有问我做检查的目的是什么,只有我说要验血的时候,他才表现出了一丝迟疑。
他把袖子挽到肘弯处,别过脸去,避免看到我手上的针尖:“为什么要验血?我生病了吗?”
“可能吧,”我含混地回答,“检查一下才能知道。”
把针尖插进他皮肤中的时候,我手抖得如此厉害,以至于没有找准入针的角度,不得不重新扎一次。他把下唇咬得发白,露出了隐忍的表情。我看着他的血流入试管,和人类的静脉血一样,是暗红色的。我收集了三管血作为样本。
“你技术好差,弄疼我了。你是不是扎了两次?”他一边按压着出血点,一边抱怨道。
“是又怎么样呢?”我心不在焉道,看着淤血在他的皮下蔓延开,越过棉球的覆盖面,“你好好按着。”
我操纵着电脑和电子显微镜,查看他每项检查的结果。我用余光看向他,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并不在意,把目光投向了相反的方向,好奇地打量着实验室里的种种仪器。我松了一口气,继续整理不断导出的图像和数据。一切都清晰明了,和人类没有丝毫区别,并且能检测到正常的大脑活动。实验结果比我设想得更加惊人。也许这不是偶然,我们离做到完全的意识实体化更近了一步。但是我会放弃进一步检查的机会,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他作为实验体来研究。
我再次看向他,他也远远地看向我,回报我以微笑。实验室的无影灯在他的头顶,照得他身上没有一丝阴霾。过度明亮的光线下,他的肤色显得白到失真。他的脸部特征突然变得十分陌生,让我无从掌握。他从未如此纯粹、天真、轻盈。
“还疼吗?”
他摇摇头。我走过去,揭开他按着肘弯的棉球。下面的皮肤光洁完整。我没有看到淤血,只有那个几乎微不可见的陈旧针眼。
3.
我把他藏了起来。我是公司的囚徒,他是我的囚徒。只有无人的深夜,我才让他穿上员工外套,像两个逃课的中学生一样,偷偷摸摸地从宿舍里出来,祈祷没有人会仔细看监控。我带他去我有权限去的最高的楼层,在那里可以俯瞰核心城。环形大厅的边缘是半面弧形的落地玻璃,下面就是核心城最繁华的中心,有着大转盘与一座后现代雕塑,至今无人知道它想表达什么。午夜时分的城市喧嚣不减,车灯、霓虹招牌与广告屏幕杂糅在一起,如一块巨大的油斑,低俗而畸形地流光溢彩。千百座高楼里,灯光彻夜地亮着,一直延展到地平线的夜幕里。在这个高度上,我们听不见城市的声音,也看不见天上的星星。
Alex喜欢把额头与双手贴在玻璃上,让他的虚像中嵌套着城市的图景。我不知道他是否格外喜欢核心城的夜景,他显得对一切都平等地兴趣盎然。他说,这里像一间太空舱,完好地密闭着,没有人,没有声音,就这么悬浮在高空中。于是我闭上眼睛,想象自己在宇宙里漂浮。在我们的呼吸声中,我感到失重的眩晕,好像逐渐漂流向空间与时间之外。
另一些夜晚,我在黑暗中亲吻他赤裸的脊背。他过分瘦削,我能摸到他分明的肋骨。我用手指沿着骨骼的纹路描摹,他在我的亲吻与触摸之下微微发抖,像一只被雨打湿的鸟。
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不真实的日子,这让我久违地想到以前。研究所门口有棵高大的杨树,每逢起风的日子,树叶就会海浪般沙沙作响。记忆里永远是晴好的夏末,阳光充沛、天气凉爽,空气中弥散着外环城特有的土壤的清新味道。Lachesis会喊上Alex和别的研究员一起野餐,我远远地呆在树荫下,读那本永远读不完的诗集。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,弓着腰,一路拨开漫到小腿的、疯长的杂草,一直走到荒地中央,没有小径也没有足迹的地方。她朝我大喊、挥手,身影如燃烧的火焰。
Alex身上发生着一些改变。起初,他会忘记很多事,尤其是关于自己的特殊之处的事。但是时间越长,他就越像真实的人类。他开始表露出明显的偏好和情绪,开始跟我谈及他的童年。他第一次告诉我他姐姐和弟弟的名字,这是我先前并不知道的信息。他不再是死去的那个人,也不再是我意识的产物,我不知道他是什么。他以暧昧的状态横亘在过去与现在之间。
我隐约感觉到,他即将触及到死者记忆核心处的漩涡,那个我绝对不想让他想起的事情。这只是个时间问题。我什么都没有对他提起,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会知道。他来自于我,但是从他脱离我的那一刻起,我无法再控制他的思绪。我的沉默变成了巨大的谎言,关于回忆,也关于他的存在本身。
一天,他告诉我,他从来没有在白天走出过房间,他想看看太阳。
我带他去了那个大厅。凌晨时分,大部分高楼的灯光都熄灭了,这是城市最安静的时刻。天色不再是纯粹的漆黑,逐渐变成被水稀释过的蓝色,天际处开始泛起白光。隔着厚重的玻璃,我还是能感觉到外面冷冽的雾气。日出没有让我们等待多久。破晓的晨光很快就覆盖了整个核心城,惨淡的金色笼罩在我所见的一切上。所有楼宇都被同质化了,不再有繁华,也不再有肮脏。它们变得同等模糊,失去了本色与形状,像一片无限向前延伸的、静默的沙漠。
我向下俯瞰着蛛网般的街道,日出之后逐渐有了车辆与行人,无数的小黑点在其间穿梭。他们日复一日地忙碌着,没有人知道里世界的末日即将降临。这里是个接近干涸的水洼,边缘在不断蒸发,而意识的领域一旦蒸发殆尽,就只剩下虚无。在此之前,我们要把集体意识投射到无人知晓的那个现实中。我们的时间不多了。
Alex把手插在口袋里,跟我看着同一幅景象。他对此没有给出评价,安静得反常。我的心脏沉重地跳动了两下,我看向他。初升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,他没有表情,好像陷入了困惑的空白。
“Lachesis现在在哪里?”他问道。
我愣在原地,感到嘴唇沉重而麻木。我的停顿久到不自然。“……她在别的地方工作。”
“我想起来了。她死了。”
我哑然。在我的沉默中,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。他失去了力气一样倒向玻璃,额头与玻璃相碰,发出了一声闷响。我别过脸去,转移了目光。我的四肢变得机械、僵硬,我不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,也不再能思考回应。
“别人呢?”
“他们一部分死了,一部分走了。这里只有我。”
“我也死了,死在研究所的实验室里。是我让你给我打的Eidos的半成品,因为我希望她能回来。”
我没有回答,也没有看他。
“那现在的我是什么?我不是他,那个人已经死了。我不是人类,对不对?我不用吃饭,也不用睡觉……为什么我之前没有注意到?我是什么东西?我像个空壳,一具用来欺骗你的身体,里面什么都没有。那些记忆不是我的,是他的。我的长相、我的性格、我说的每句话都是他的,但是我不是他……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!”
说到话尾,他的喊叫已经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呻吟。他瘫倒在地上,痛苦地蜷缩成一团。我跑过去扶起他,他断断续续地长吸了一口气,喉咙里发出了哮喘般的嘶鸣。他像溺水的人一样,牢牢地拽着我的衣领。我抱着他,他的眼泪蹭到我的脸颊上,一片粘腻而冰冷的濡湿。他突然意识过来什么,猛然推开了我,对我怒目而视。
“……原来是这样。我是你创造出来的东西,就像我当年想要用这种方式……你后来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……你这个疯子……你想我是这个样子,所以我就是这个样子……我是你造出来的怪物,是你意愿的傀儡。”
“我从来没有想过复活你。”我木然道,“你不是他,但是也不是我的傀儡。”
他捂住脸,泪水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。我用膝盖爬回他面前。他还是想推开我,被我钳制住了肩膀。他无意义地谩骂我,让我滚开,挣扎着想要从我手中挣脱。我摇晃着他,试图让他清醒一点,虽然我自己的脑中也混乱一片。
“他妈的,你听我说!没错,你是假的,但是我也是假的,你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假的,因为这个里世界就是假的。我们的世界就是集体潜意识组成的,我是意识之海中捞出来的水,你也是。我并不比你真,你也不比死去的那些人更假。听着,你不是怪物,我给你做过化验,你是人。”我抓着自己的头发,语无伦次地说着,他的泪水让我没法组织完整的句子。
他安静下来,放弃了挣扎。我颓废地倒在他的肩上,收紧了环抱他的手臂。我们面对面跪着,黑色大理石地砖的凉气一点点沁入我的关节、钻入四肢与躯体。我们陷入了无声的僵持,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。良久,我感到他胸膛中因哭泣引发的震颤渐渐止息。他回抱住我,伸出一只冰凉的手,轻轻搭上我的后颈。
“你有什么办法吗?”他轻声问。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。
“绝无可能,”我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,眼镜上起了雾气,“你想都不要想。”
4.
他跟我回到了宿舍。除此之外,我们无处可去。
当晚,我加班到很晚。我回到宿舍,他没有开灯,我什么都看不见。我不能确定里面有没有人。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,没有回答,只有从床铺的内侧传来的吱呀一声。洗漱之后,我摸着黑在他身边躺下,有些许庆幸不用看到他苍白的脸。他应该也同样逃避我,这就是他不开灯的原因。没有人开口,寂静在房间里膨胀。
我们躺了很久。和之前的夜晚不同,他对无法入眠这件事第一次体现出焦躁。他沉默着,在我身边翻来覆去,把我的被子全都卷到身上。我不无残酷地开口道:“你睡不着。”他翻滚的动作停了下来,许久之后,发出一声没有下文的叹息。
为了抵御蔓延的焦躁,我开始大声说话,不顾他是否回应。我跟他说末日之后的世界,说里世界的历史和无人涉足的现实。我说了他绝对听不懂的、长串的定理和算式。我说,我们会一起进入到意识的领域,在那里不再有生与死的区别,就像雨滴落入大海里。浑浑噩噩之中,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,我只是没有谈及我们的过去和现在。他在我身旁安静地躺着,一言不发。
我有一种荒谬的紧迫感,那就是我必须说下去,必须接连不断地对着他说些什么。我陷入了病态的亢奋中。我的手指像在抽搐一样发抖。我平躺着,心脏却跳得极快,愈发严重的心悸让每一次心跳都传导到鼓膜上,震得砰砰直响。我的额头和脸颊在发烧,而手脚如坠冰窟。我自言自语了很多,直到嗓子彻底哑掉,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。
Alex伸出手,握住了我的手掌。他的手与我的手同等冰凉。黑暗中,他侧过身来,摸了摸我的脸,把我的碎发往耳后拨去。他说:“不要再想了,睡吧。”
第二天,我上班到中途,才发现员工ID卡不在我口袋里。我记得我没有拿出来过。我回宿舍去找卡,走廊里传出来一种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,像某种带有诡异芳香的化学溶液。我呆滞了两秒才想起来,是苏摩的味道。
宿舍的门大开着,Alex倒在地上,身旁是碎掉的玻璃瓶。我一眼认出那是医用苏摩。他面无血色,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平躺着,目光涣散、直直地看着天花板,像一具全无生命的尸体。透明的溶液从他微微张开的嘴角处流下,和汗水一起粘连着脸颊上的发丝,从颈侧一直淌到地砖上。
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歇斯底里过。我扑过去,跪在碎玻璃上,把他的上半身扶起来。我的手臂一片麻木,感受不到他的重量。我埋下头去听他的心跳,疯狂的耳鸣让我什么也听不到。我攥紧了他的衬衣,感到自己的牙齿在咯咯作响。“Alex。”我说,嗓子依然沙哑得发不出声音。
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的脑袋,是他把手指伸进了我的发间。他无力地推了推我。我支起身体,对上他的眼睛。
“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怎么样的。”他像梦呓一样说,没有温度的、带着药味的呼吸落在我脸上。
“那为什么?”
“它对那个我有用,但是对这个我没用。”他露出一个惨淡的、自嘲的笑,“我一直是清醒的,每时每刻都是清醒的。我连做梦的可能都没有。我很累。”
我让他躺在我的大腿上。我这才感到有几块碎玻璃扎进了我的膝盖和小腿,渗出来的血打湿了我的裤管,但是我懒得挪动地方。我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,从发根一直抚弄到发梢,有点毛糙的发丝像沙子一样在我的指间流淌而过。
“低头。”他说。
我弯下腰来,他亲吻了我。他没有闭眼,他的眼睛亮得惊人。
“Sophus,你知道该怎么做。这对我们都只有好处。”
我点点头,感到眼眶发热。他的手绕到我的腰间,搭上安在腰带上的枪袋。我按住了他的手,我说:“我来吧。”
我拔出了手枪,费劲全身的力气才上好膛。他没有催促我,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的动作。
“会疼吗?”他轻声问。
“不会。比你神经传导的速度更快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他冲我一笑,“一会儿见。”
他背靠着我坐起来,我让他张嘴,把枪管伸进了他的口腔中。我不得不用左手扶住震颤的右手,任意一点手抖带来的角度偏差都会让他感到痛苦。他开始发抖,大睁着金色的眼睛,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。他在害怕。我等了几秒,但是他没有动,也没有推开我。那一瞬间,我想要抛开枪,想跪在地上嘶吼、尖叫。而我只是把枪握得更紧了一点。
我朝他开了枪。他的血溅在我的衣服上。他倒在我的身上,没有挣扎、没有气息。
我不再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,看到的一切都失去了形状。我像是在穿过一条无光的隧道,墙壁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朝我挤压过来,压力让我的肺接近炸裂。我的眼前黑下去一段时间,同时失去了所有感官,好像死去的是我自己。
我抱着他坐了很久,才想起来去摸他血肉模糊的后脑。那里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。很快,他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,我用手掌覆上他的前胸,我重新能感觉到他的体温。他的心跳正在一点点复苏,像一棵在他的胸膛中生长出来的植物。
又过了一会儿,他睁开了眼睛。我怔怔地看着他,他的目光里有种孩童般的轻快。他对着我伸出手,温暖的手心贴上我的侧脸。
“你怎么把身上搞得那么脏?”他轻轻地说。
“没什么。”我握住了他的手,“没事。”
后记
这篇终于写完了,是两年来完结的最长的单篇,也是自己比较满意的一篇,所以难得放纵一下过剩的自我意识,奖励自己写点创作谈吧。
我最初的灵感来源是斯坦尼斯拉夫·莱姆的科幻小说《索拉里斯星》,本篇的梗来自于这篇小说,我也试图学习作者的文字风格,以及把科幻和人性、情感交融的思路。我的模仿是很拙劣的,远远不及原作的百分之一,但是也算是一次有趣的尝试。
第二个灵感来源是时隔一个月填坑的时候才冒出来的,也就是肖邦的前奏曲Op.28 No.15(雨滴前奏曲),以及阿尔弗雷德·科尔托对此曲的评价:“但是死亡在这里,在阴影之中(Mais la mort est là, dans l’ombre)”。经常受我荼毒的朋友都知道,我喜欢在文里夹曲评私货,因为音乐给我带来的情绪动力是大于别的载体的。除了情绪和隐喻之外,我也采用了这首曲子明-暗-明的结构。
关于人物塑造和人物关系的话,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太明白,我写东西完全是感觉派的,不是分析派的。我的初衷只是写一个在全封闭环境下、只有一个角色(是的,只有一个角色!)、只有一条单薄剧情线的有逼仄感的故事。不过前两天和人聊米兰·昆德拉有点代到,他们俩(说好只有一个角色呢)之间何尝不是一种特殊的三角欲望?他们之间的媒介就是死亡,不管是在主线还是在这篇IF里,如果不是在死亡的阴影中,他们就不会相爱。
再说说哲学。写了一半我突然一拍脑子:这不是沼泽人的老梗吗?这么想来可能莱姆的原作就是沼泽人问题的拓展,但是他里头的哲学理念借鉴得太多了,我没法注意到这一层。这个问题带来的压抑感实在是太重了,我只好给了这样的结局。另一点是关于世界观的问题。我想表达的是,在这个世界生与死都是虚构的,但是没有人能在情绪上做到完全把它当作幻觉,哪怕是最了解这个世界的人之一。
写这篇文挺累的,反反复复修,经常几百字的东西写几个小时,到最后也没有完全满意,但是实在改不动了,就这样吧。进步空间还有很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