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爱后动物感伤

我们并排躺在一起，谁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。我往下缩了缩肩，伸长手指去够衣服。我从虬结的被单之间摸到了皱巴巴的睡裤，剩余的我没有摸到，恐怕从床尾掉下去了。我放弃了，躺了回去。你和我躺在相邻的枕头上，和我没有肢体接触，但是离我近得过分。你的体温与湿度包裹着我，像蒸腾的暑气。你身上的汗还没有干，我能看见你额头上细小的水珠。

我本应该起身离开。几个月前的我是会这么做的，现在的我已经不想了。你的存在是一种引力，把我拉向我所陌生的生活。我开始习惯周五下班后回到这间不大的公寓里，习惯在陌生的被窝里自我放纵地长睡一觉，习惯傍晚太阳下山时帮你浇阳台上那几株金贵到愚蠢的花。

你说，它们无用但是好看。我说：一般的说法不是倒置过来么？你应该承认它们好看但是无用。你反驳道，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，你不懂生活。

你的家里确实充斥着种种无用但是好看的东西。你的花花草草，那些从来不会摊开来用的手工桌布，还有整个抽屉的胸针和袖扣。琐碎繁杂的美好构成了你的生活。我时常想问你，你是怎么过得既幸福又痛苦的？你爱着生活，你爱生活与生命超过任何人，更是远胜于无趣的我。但是你永远如此哀愁，好像处在行将破碎的边缘上。

此刻你就用这种目光看着我。你半睁着的眼睛是泛红的，脸颊因汗水而湿润，嘴唇却干得起皮。你看上去有种茫然的脆弱，陷入了迷惘，像是刚刚失去了什么。

我说：“你看上去很难过。”

“我没有。”一个标准的、你最常用的否定句式。

“这是正常的。催产素和多巴胺水平的迅速下跌会带来情绪波动，用文艺一点的说法，可以称之为做爱后动物感伤。”

你给了我腹部一拳，被我轻松地截住了。我们赤裸的肩膀抵在一起，我把大腿挤在你的双腿之间，那里还有些未干涸的黏腻。皮肤的触感也是我所陌生的，这是一种过剩关系带来的危险的亲昵。现在我不再把衣服作为保护距离的盾牌，就像你不再推开我一样。

我撩开你额前的头发，亲吻了你的额头。我把嘴唇贴在你的眼皮上，感觉到薄薄一层皮肤下眼球的颤动，像只即将破茧、呼之欲出的蝴蝶。

“你想要的是这个吗？”我问。

你没有回答我，只是抱住了我。你蜷缩在我的怀里，肩膀微微耸动，暖热、滑腻的额头贴在我的胸口上。也许我又做错了什么，因为你好像在哭。我该跟你说什么呢？我僵硬地把手伸到我们之间的缝隙中，去摸你的脸颊。

你突然抬起头来，对我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。“你真以为我哭了？”

“你演我。”我把你推开一段距离。

你吃吃笑了起来，托起我的下巴，捏了捏两侧，嘲笑道：“呆死了，Sophia。”

“为什么总是这么叫我？我很像女人吗？”

你笑得更狂妄了，弯弯的眉眼显得柔和且放松。你靠在我怀里，用食指的指腹轻轻地绕着我的眼睛打转。你说：“是啊，你不戴眼镜的时候，眼睛和睫毛像女孩子一样秀气。但是你现在更像生气的刺猬。”

“那你呢？你像什么撒娇的小动物？你只是想找个借口抱着我罢了。”

你轻哼一声，没有反驳我。我花了几十年才学会不那么直白，否则我会直接说出来，这不像是做戏，你很不擅长掩饰难过。你害怕一个人住，大一点的房间会让你感到被抛弃在荒野上。你渴望肢体接触，怀抱能让你短暂地有一种被收留感。你无时无刻不感到寂寞，它在你的心中像一个旋转不停、吞噬一切的黑洞。

我们的腿缠在一起，你的头枕在我的肘弯上，让我的胳膊有些发麻。你开始打瞌睡了，正在把越来越多的体重压在我身上。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，盖住你光裸的脊背。

我说：“起来去关灯，你把我手臂压麻了。”

你只是懒洋洋地挪动了一下脑袋：“你去。”

我无言抵抗了两秒，最后还是认命地从你身下抽出手臂和腿，翻身下床。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，囫囵抛在椅背上，熄了灯，再躺回你旁边。黑暗中，你的轮廓像远山的淡影。你的皮肤和头发散发出的熟悉暖香萦绕在我的鼻尖，使我昏昏欲睡。我难得地想要告诉你，我喜欢此刻。但是我什么也没说。

你疲惫地道了一声晚安，音节混在一起、含糊不清。被子底下，你松松地握住了我的手指，好像已经困得不太清醒了。

“晚安。”我对你说。我闭上了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