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epenthe

Alex紧了紧大衣，经典的深棕色格纹三件套西装被包裹在大衣之下，羊绒轻柔地将他与暮秋越来越重寒气隔开。但室内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冷，Alex把手贴近嘴唇，轻轻地呼了口气，一边祈祷办公区今早突然罢工的空调早日恢复运作，一边浏览着打开的邮件。

Lachesis的私人邮件和她本人的风格十分一致，Alex往椅背上靠了靠，那些彩色的表情符向他发出下午出去晒晒太阳的邀请，今天天气的确不错，接近中午的气温或许也还算温暖，而主管仍在考虑感冒的风险性。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咖啡，在键盘上敲下措辞委婉的拒信。

“学长——”

熟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，Alex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这样的声音了。上次部门聚会还在一个闷热无风的夏季夜晚，Lachesis 穿着红色的吊带裙和颜色相称的高跟鞋，走路时像小鹿蹄敲在地面上。那时Alex隔着人群看她，有几缕被汗沾湿的头发正贴在她的颈侧，但所长因为实验取得进展的喜悦忽视了它们，或许她那时甚至忽略了自己的黑眼圈。Alex眨眨眼，关上了写到一半的邮箱页面。

“学长，你在想什么呢？”Lachesis伸出手在主管面前晃了晃，导致对方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她手上那串彩色的玻璃小饰品所吸引。Alex抬眼与她对视，看到她的脸色时微微沉下了表情。

“哇，别这么严肃嘛。”她做出一个有点吃惊的表情，但马上又笑眯眯地双手撑着桌子，往前倾身。“我觉得学长也应该好好照镜子看看自己哦，大家都应该晒晒太阳了。或者就当是陪陪我怎么样？”

她一边这样说着，一边在办公室里慢慢地走来走去，似乎是作为一位许久未见的访客，再度拜访她往来多次的故地。阳光从窗口跃入，她轻快地踩在光块上，微笑着等待回复。Alex却无端有一种不安的预感，她会在踩上某一块光时突然向下坠落，快到他来不及注意到，来不及伸出手去，最后也不知道她会去往哪里。

“当然可以，我们下午见。”Alex听见自己这么说。

大约下午三点，Alex拎着藤编餐篮走出了员工厨房，五分钟后，他遇到了正提着红格野餐垫的Lachesis。野餐垫被牢牢抓住四个角，但在Lachesis手里还是像个布团。或许是因为临近中午才决定散心，她今天没有太多时间打扮自己，只是把马尾扎高，绑上红白相间的花边发圈，换上颜色柔和的粉色羊毛毛衣——上面织着一条绿眼睛的小白狗。她没有注意到拐角处的同伴，而是径直朝阳光里走去，主管快步跟上，几乎要小跑起来。她听见脚步声，转身向Alex微笑，而他怔了一下，眨眨眼，轻快地打了声招呼。

他们走到的位置离研究所不过百米。杂草这片小小的空地上随意生长，最近因为气温下降而开始泛黄，呈现出老绿与金黄交错的景象，最表面的一层因为干燥而几乎发脆。红白格子的野餐垫盖草地时，他们听到沙沙的摩挲声中似乎夹着细微脆响。Alex没太集中在声音上，看到野餐垫中包着的几个橘子足以让他警铃大作，无心顾及其他。他自诩并不挑食，但自从幼年时被橘皮气味呛得鼻腔一辣、几乎流泪之后，他就再也无法对这种水果抱有好感。之前他都有意避开，无人知道他还有这样的小忌口。面对今天突然出现在野餐垫上的不速之客和一脸期待等着他坐下的Lachesis, Alex放轻动作做了个深呼吸，尽可能地远离了讨厌的橘子堆。所长则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，一边把那些酸溜溜的果子累起来，搭成金字塔状。

“学长，”她轻轻摸着橘子的表皮，“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在做的事和这有点像。”

“是指用橘子堆塔吗？”

“嗯。把一个东西从无到有地做出来，一步一步做到初见雏形——虽然离完成还早着呢。”她微笑着戳了戳最顶上的橘子，Alex移开了视线，“而且就算我们不在这里，橘子塔也不会倒塌。明天，后天，它都会立在这里。”

“但它不会永远如此。”Alex想要说些什么，但他立刻发觉那是一种有些孩子气的想法——他只是在和不喜欢的东西较劲。“……它会为他人创造价值。对于口渴且路过的人，或者对一些饥饿的小动物来说，它能发挥极大的价值。”

“但是对于那些不喜欢橘子的人，对那些因为橘子而感到不悦的人来说呢……？”Lachesis的声音渐渐放低，但她很快又仰起头，像是要把不悦的想法拨开一样向空中挥了挥双手，“我还是希望有漂亮的小鸟能喜欢它们，然后把它们吃光光！”

“嗯，我想这对鸟和你来说都是好事。”

他们安静了一会，随后望向研究所的方向，一个高而瘦削的人影正在向他们走来。Sophus一脸倦容，搭着一条似乎对现在老是还为时过早的厚围巾，慢悠悠地靠近，Alex安静地站了起来，Lachesis往野餐垫的另一侧挪了挪，金发的同事揉着眼睛轻声向他们问好，然后在所长旁边缓缓盘腿坐下，在阳光下看着远处。铁丝网，杂草和城市的模糊影子构成了他视线前方的荒凉风景，他的发色都在阳光下显得更浅，脸色也看起来有些苍白，棕发的青年稍稍侧目，随后重新坐下来。

“我以为你在实验室不愿挪窝。”

“听说有非常好吃的点心。”他简短地回答，随后又似乎是模仿着谁的语气补充道，“非常——好吃。”Lachesis听完在两人中间咯咯笑了起来，从餐篮中拿起一块杏仁酥，Sophus有样学样地拿了两块，显然是她透露了消息。点心的制作者不甘示弱，也拿起自己应有的那一份。无风多云的天气，被晒得渐渐暖和起来的手脚，大而软的野餐垫和酥脆的甜点心，三个看起来像是在郊游的青年。若不是大家都带着重重的黑眼圈，他们或许真的看起来像是仍在读书的学生。

“感觉变成松软的被子了。”

“Lachesis所长，我会觉得自己下午是在核对修改被子做出来的表格。”Sophus一边剥着橘子，一边应着同伴的话。Alex稍稍挪远了些，看着研究员被酸到眉头一皱，有些没忍住笑了出来。

“不过这些是哪来的？”

“同事送的哦，说是犒劳啊，提神啊之类的。看起来很有效嘛。”Lachesis看着Sophus半天没恢复过来的扭曲表情笑得打颤，因为笑到坐不直身，干脆侧躺在餐垫上缓着后劲，主管则是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，小幅度地往上风处调整着位置。

酸味的受害者轻轻叹了口气，犹豫地放下了半个青皮橘子，试图在野餐篮里找到一些能够偿还遗憾的补给品，其结果是小半糕点和甜饼都被他收入囊中。他们似乎还聊了些什么，时间越来越晚，三人之间也越来越安静，昏昏欲睡的安宁感在他们之间氤氲，将所有人包裹其中。间或传来一两声鸟叫，随后宁静又再度降临。此地荒芜，而如暖梦般悠远柔和。

“起风了。”Sophus看着日落，叼起最后一块小圆饼，站起来拍了拍蹭到的草。

“或许我们也差不多要回去了……Lachesis? ”

她闭着眼睛，手搭在身上，胸口平静地起伏着。光线把毛衣上不平整的浮毛尽数勾勒，在涂成粉色的指甲镀上一层柔和的浅橘色，只是在这样的光线下难以准确辨别她的脸色是不是更好了些。现在的温度并不低，Alex摩挲着自己的手指，Sophus拍干净了他的外套，渐渐西斜的阳光中，风在秋草中的穿行忽然变得轻柔。

Sophus轻轻喊了两声熟睡同伴的名字，Alex 扭头看向远处，沉默地凝视被镀上金色的外环城，研究所所长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眼，对于休憩时光已经结束表示了小小的不满。

“我们可以在下个秋天再来。想早一点的话，春天也不错。”Alex 被光线刺得微微眯起了眼睛，看向同行的两人时，他发觉视线內短暂地闪烁着雪花点，Lachesis在片嘈杂中伸了个懒腰，好像是微笑着赞成了自己的提案。好像是。他眨眨眼，尝试辨认她毛衣上那只绣得歪歪扭扭的绿眼睛小狗，看不清。他闭上眼睛，想要重新适应光线。

困倦，力竭，绵软，紧接着是接纳一切，柔和温暖的黑暗，他在这条平静流淌的暖河中忘却苦痛。要行赫拉克勒斯那般的伟业，并非意味着永世不得休息，明知这片刻的遗忘会在现实目前崩解，日夜祈求的安宁却只有在此瞬才几近永恒。

直到一种可怕的刺激性醛类气味让Alex的神经一阵发麻。他的小腿不自觉地小幅度抽了抽，这足以让他脱离梦境。

“醒了？”

Sophus拿着半个连皮的橘子，毫无收敛之意地站在Alex面前剥着。刺激的酸涩气味让Alex忍不住想打喷嚏。Alex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，但这是显而易见的报复，简洁，高效，一般来说效果显著，而且有益于为研究员的大脑补充糖分。

“味道不错。”

“是吗……也给我一片吧。”

他看向他的眼睛，看向厚镜片下那双带着疲倦和微微惊讶的眼睛，不自觉地动了动嘴唇，被注视者读懂了那句无心的唇语。春天的草地。研究员拧起眉头，只把它当成无厘头的梦呓，缺乏意义的词汇，药物滥用的短暂后遗症。

他重重地放下半个橘子转身离开。主管端起杯子，倒掉凉透的咖啡，夏季过后，气温开始下降，如同此前与此后的无数年。

【说明】

Nepenthe-意味忘忧剂。源自古希腊语，指一种能够让人忘记悲伤的饮剂。Ne-前缀为“不”，penthos词根意为“悲伤”，组合起来即“驱散悲伤”。在这里同时代指脑啡肽和三人之间的回忆。

可怕的醛类-指反-2十二烯醛，基本上可以等于橘子味。猫闻到会觉得鼻子辣辣的，一般会臭着脸离开。